第十六章 赌约(第2/2 页)

吴璞抬头张了张嘴巴，却仍是没有说出任何言语。

他不曾置身过比生他养他的这里更加广阔的那片天地。

但他亲眼见过恨剑关一带被狼妖开膛破肚的平民尸体，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只是觉得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生前一定很疼，很痛苦，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脑袋被啃掉了半边，还有一个，怀里揣得鼓鼓的，翻开才发现，是一具已经被憋的脸色青紫的死婴。

他们就没有父母妻儿？他们就应该死吗？

吴璞起身走到残魂身边，将那被风吹开的半掩门窗彻底打开，秋风袭面。

不出意外的话，北边将来会筑起一道高高的城墙，城墙北边或许整日会集结着一群身强体壮的妖怪飞扬跋扈。而城墙南边，则会有一个个视死如归的北魏儿郎，前仆后继。

这也是他把槐渡镇郑家宅子搅的天翻地覆的一半缘由，另一半，则是亲眼目睹了那名北魏俘虏的慷慨赴死。

北魏百姓是人，受伤了会流血，会疼，那西晋平民就不是人了？

在掩护那群俘虏离开之前，他曾经叫那些人带给马建功一句话。

“我吴璞从此不欠辽阳王府什么了。”

吴璞转过头：“贺先生，你说的话，我记下了。也许在你眼中，我当时所作所为确实不顾后果，堪称暴行。但事实也的确如你所说，我一个当事人，事隔数月也仍感悔恨。我行事时常头脑一热便不去想后果，这确是我缺陷所在，身处军伍，我从来没想过生命会很脆弱，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一时兴起的所作所为，会为旁人带来什么后果。但有了丹阳山到槐渡镇的那些遭遇，我已然意识到了一些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我还想起已经快要忘记的一句话，强者，出拳只向更强者。”

贺浩泉看着义正言辞立下豪言壮句的年轻人，笑了笑，不发一语。

那句强者出拳只向更强者，倒还有些嚼头，听起来倒还不错。

多年前触怒北魏皇帝的那句“北魏蛮夷”所引发的那场远征，在夺取了西蜀门户后，除了西蜀皇宫外有那当世剑仙赵长陵参与的三万滕甲卒一战声名远扬，正儿八经的大战役其实不多。但一些下层将士私下屠杀了为数不少的数个北方村落县城，提着一颗颗血淋淋村民头颅混掺军工。

到了西蜀皇宫已经沦为废墟后的一段时间，这些个掺了无辜平民鲜血的军工才真正水落石出。虽说事后北魏军营内军令如山下，一颗颗将领头颅滚落在地，但桩桩业障已成事实，故而如今的旧西蜀境内仇魏呼声是最高的，西蜀大楚两国，只有当年的西蜀遗民对于北魏，才是真真切切的恨之入骨。

用那名已经身死的独眼州牧的话说，要是彻彻底底斩草除根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些个村落却幸存了些个老幼青壮，带着一个个的辛酸故事，去投奔了一个个西蜀境内最不缺的江湖门派。

蜀地自古便崇尚狭义道，官家富人不以身居高位为荣，要是能在庙堂之远的成名江湖门派挂个名头，那才很值得吹嘘。

在西蜀庙堂这样的高强度渗透下，西蜀江湖上自是不会有什么气色，因为各座大小门派内一旦出了后生可畏的年轻弟子，多是被那些个平日里有钱还总是笑脸相迎的师兄师姐连哄带骗的挖进了当年的藤甲卒大力栽培。故而多年前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衫剑仙，可谓让已经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西蜀江湖以及当年天下吃了个大惊。

至于那些个江湖门派，武艺把式是有的，打着西蜀忠烈之后的名声当时时常偷袭在西蜀旧土上的北魏驻军。

每次偷袭都是些小规模的，今天在你的补给线上搞事情，明天就在你的粮仓哨卡上做文章，可谓将几座分散的军营驻地扰得鸡犬不宁。直至数旬前从西蜀撤军，那几伙已经落草为寇的江湖势力仍然把北魏驻军玩弄鼓掌之间，到了一队队浩浩汤汤北归的军队远去之时，这才在西蜀各地流传出一个个少年青壮为全村人报仇的英雄故事。

这便是因果，谁都不能断言日后事，仙人如此，凡人更是如此。当然，假设吴璞还在北魏军中，又得了自己的练剑法子。就修道习剑而言，这些都能算是无心为之的磨砺，只是打个比方，毕竟那不顾无辜生灵安危，直接水淹一座军镇的事情，过于骇人听闻。

若是日后行事还是这般没头脑，那去了那座天下，遇到了那些个山上喜怒无常的老不死，难免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如今给这小子说这些，并不会指望这小子立刻就能焕然一新，只能算作是提个醒，毕竟自己如今这般姿态，也不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日后，还是需要眼前这个稚嫩的年轻人自己去闯。

那个死老头，说老子是个横死的命，结果我还真就稀里糊涂的死了，算你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这个小子，会一步一步走到最高，连你我都望洋兴叹的高处，成为能把你那身已经坏的稀烂的老骨头还能扇的啪啪响的那只巴掌。

以往生死关头就爱赌一赌对手出招的贺浩泉觉得，这个孩子会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赌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