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活字典翻过最后一页
生活就是这样，平时你并没有发觉什么，一天一天，日出又日落，直到有一天，你突然发现，生活开始热闹起来，许多事情像群野马一下子都冲着你奔过来。对于李文轩，有一天的黄昏，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四个女儿都应经长大了。就像出飞的凤凰，就要一个一个离开家，离开日薄西山的他和老伴儿。
春兰的出嫁更像是生活的导火索，接着便是夏竹的出嫁。
夏竹嫁的人家也是和李文轩门当户对，甚至穷的有过之而不及。丈夫周路畅身体倒是蛮结实的，就是有点嘴斜眼歪。在那个年代，这倒没什么，因为孩子得了病，不管多严重，好听的说是顺其自然，往坏了说都是听天由命。所以能以嘴斜眼歪的代价活过来，“福大”不敢说，至少能证明“命大”。
夏竹的性格和其他三个姐妹迥然不同。其他三个姐妹都同时继承了李文轩的智慧和孙虹的善良。夏竹却只继承了善良，智慧平平。从小到大，她都很胆小。十几岁，到水井打水都不敢，还得让小自己三岁的秋菊代劳。当然，到底是真不敢打还是假不敢打，这个无从考证。至于吃苦，较大姐春兰、三妹秋菊都还差得远。在婚后的生活中，她一直处于婆婆的压制之中，甚至谈得上迫害。夏竹和路畅的生活也真算得上白手起家，和居正春兰一样，一切从高价买父母房子的这个“负数”开始。
二女儿夏竹出嫁刚一年，李文轩的人生就走到了尽头。
这年冬天，李文轩的憋气病又犯了，而且比往年冬天都严重。一直咳嗽个不停，特别是憋气的情况更为频繁持久。每次犯病时候，李文轩的脸都憋得青紫，很吓人。媳妇孙虹还是要忙些家务和农活，照顾李文轩的事情就落到秋菊和冬梅两个女儿身上。
秋菊已经十九岁，也和大姐一样落落大方，心地善良，容颜好似金秋十月千姿百媚的菊花。小妹冬梅十四岁，更像出水的芙蓉一样水灵，也如同冬日里的梅花一样引人注目。在那样普通的冬季里，冬梅总是和父亲坐在炕上，象百灵似的唱个不停，歌曲都是从电影里面学来的八个样板戏。冬梅终究是个孩子，蹦蹦跳跳的也无非是想逗父亲开心。李文轩虽然遭受病痛残酷的折磨，但也会时不时的开怀大笑，笑的时候却总是咳嗽个不停。这时候，冬梅就会急急的递过粗瓷碗说：“爸爸，你喝口水。”
只有秋菊明白，父亲的病是真的严重了。平时的起居生活中，她非常细心的照顾父亲，从来百依百顺。为了让茅草房里暖和一些，她尽可能的让炉火持续的燃着，尽管她知道，那样很废柴。但父亲的病是无法承受冬天的严寒的。于是，她让妹妹在家照顾父亲，看着炉火，独自一人去山里打柴。这是什么都稀缺的年代，柴也不例外。村庄附近的柴已经被打光，家家户户都缺柴，山上是光秃秃的灰黄色～大地的外衣被取暖的人类扒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于是她就翻山越岭的走十几公里的山路，到人们不愿意去的地方打柴。这样，她每次都能比别人打到很多好柴。
因为路远，她就索性尽可能多的往家里背。一般的男劳力能背二百多斤柴，好的能背三百斤，秋菊不能和他们比，每次却也能弄回二百斤的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弄回来的。人们只是说：“李家的三闺女，简直不要命！比壮小伙子还能干！”
没人知道，只有秋菊自己心里明白，这二百斤柴，十几公里的山路，意味着什么。她每次把柴禾扛起来的时候，都要看着前方，选一个自己尽可能支撑到的参照物。那可以是前方的一道山梁，一个微不足道的地名，甚至是一块突出的大石头。每次都尽可能的走完这段距离，即使是拖拉还是硬拽，她都不顾一切的完成，有时候甚至于声嘶力竭。这个时期，山里尚存活有最危险的动物～狼，但狼也不敢招惹这样坚强到不顾一切的女孩子，避而远之。
这样的代价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两个肩膀上的肉都被磨破，时间长了，结了一层厚厚的茧。
就这样，李家虽然没有男孩子，但柴垛永远是村里最高的，冬天的屋子里也永远是最暖的。
现实是残酷的。尽管秋菊为了让父亲的病情得到缓解，尽可能的多打柴，尽可能的把屋子弄得暖暖的，尽可能的让父亲多休息，死神还是毫不犹豫的要带走这位饱读《论语》《诗经》却一生受苦受难的穷酸秀才。
随着春节的临近，村里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郁，李文轩的气色却越来越差。最近几天，甚至开始咳血。但令人钦佩的是，李文轩还是能像往常一样谈笑风声，看着小女儿活蹦乱跳的时候，甚至还能开怀大笑。从另一个角度想，李文轩是想保持一个读书人的风骨到人生的终点。他也许不是称职的丈夫和父亲，但确算的上真正的人。
冬梅现在也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只是性格还是个孩子。在四个女儿当中，李文轩和孙虹最疼她。她从小就很淘气，也是孩子王。有一次，她出于好奇，把李家族谱四个角好看的黄龙给剪下，这种大不敬的行为并未招致责骂。深受宗族思想束缚的李文轩看着小女儿拿着龙欢蹦乱跳的样子，反而哈哈大笑。
小年的时候，李文轩的气色显得特别好。这段时间，他一直静卧休息，基本没出屋。今天他打算出去走一走。秋菊给父亲梳洗完毕，和妹妹冬梅一起，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父亲出门。父亲沿着街里到处看了看，享受着冬日里少有的温暖和煦。刚转了一会儿，李文轩便对女儿说：“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家吧。”两个女儿复又搀扶父亲回家。到了家，李文轩嘱咐小女儿冬梅说：“去镇上把你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叫回来，就说我有事情找他们。”冬梅听完父亲的话，就一蹦一跳的去找姐姐姐夫了。
李文轩依靠着被垛，看着小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对秋菊说：“秋菊啊，爸爸看来是撑不过今天了。爸爸对不起你们，苦了你们姐妹了。爸爸走了以后，你一定照顾好妹妹和你妈妈。待会儿你妈妈推碾子回来后，再说其他事情。”
秋菊眼睛里噙着泪说：“爸爸，你别瞎说，你肯定能好起来的。”
李文轩笑笑，气色已经明显不如刚才。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般地说：“人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呐！秋菊，我先睡会儿。”
秋菊把父亲安置好，赶紧出去找母亲。母亲还在推着石碾子。秋菊对孙虹说：“妈，别推了，我爸可能快不行了。”孙虹一听，赶忙把东西收拾好，往家里赶。到家以后，发现李文轩还在熟睡，两个人悬着的心才放下。她们也许不知道，李文轩在梦里看见了年少时目睹的大蛇和“草龙”
其实秋菊明白，也许父亲确实已经病入膏肓。因为她听到年长的人说过，人死之前是有回光返照的。就是本来特别虚弱的病人一下子变得很有力气，非常精神，特别想做一些生前喜欢的事情等等都是将走的征兆。但是，她又希望，那些说法对父亲不适用，就象书中自有黄金屋对父亲不适用一样。可是，李文轩的命程里，好的从未如愿以偿，坏的却始终如影相随。
等到春兰、夏竹、冬梅、居正、路畅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听到的是母亲和秋菊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