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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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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海

读散文就是读你自己,而编散文集就仿佛浏览旧时的影集,你看见自己年轻的面孔从幼稚到成熟当然也渐显沧桑的全部经历——蒋子丹在她的第一部散文集《乡愁》的“后记”中这样写。而这经历是以《一个人的时候》的自省结束的。

在海南温暖的冬季,静静地读这本集子,从《乡愁》到《遐想死亡》到《一个人的时候》,也远离故乡,也常常白日梦般地逗留于死亡的遐想,也一个人尝试着用语言区分孤单、独立和孤独。

但已远不是儿童学语的最初的语言实验。语言的理解已永不可能再回到“原地”,仿佛那剪断的脐带能用一声“妈妈”的呼喊再度连接起来,不仅是为真理辩白,不仅是向他人表白心迹,而且是在连接的纽带上安身立命,一劳永逸地驱逐一个人独立在世的恐惧。

但人真的记得住子宫里漆黑的温暖吗?难怪女性主义者斯皮瓦克把“子宫”变成像伊甸园样原始初蒙的哲学范畴,既是女性的,也是人的。

蒋子丹那样真切地给我们描述湿润富庶的子宫的记忆,紧接着是冲破孤寂的“啼哭”,乞求怀抱的“叫喊”,渴望交流与喝彩的“书写”……自以为像煞有介事地堂皇不过是一群竞技的狗熊,使出浑身解数的交通术原来是一个空空的鸟巢……

你写的都是你的经历和记忆,只是,那些被你察觉到了“群体的秘密”的像符号样的蝌蚪,那个说“不理就不理”的蔑视霸权的弱小的女孩,是在记忆的哪一个盲点上,因为什么的触媒,而被闪烁如光斑的语言召唤的呢,以致你能反身观照出如此的达观自然?

从子宫出来的人,原是相互独立的,无论谁并不天生对你承担义务,谁也不欠你的情分,你只应看重默契而不指望把任何想法强加于人,这肯定较少失望与失意,更能顺其自然。因为你追求的是独立,不是孤傲不群,你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亲切的妻子、真挚的友人,以及大庭广众之中行为规范、言语得体、不疯疯癫癫也不故作深沉的寻常女人。

每当读这样自语的、自我“听——说”的文字,我总是会惊奇地发现,一旦事实与意义之间松解了非如此不可的必然性后,不同的人有多么不同的邂逅与姻缘。

我也到了海南,挨着蒋子丹已那样近,在同一个喧闹的城市里,除了偶尔的来往,我只是在远处看着她、读着她。也许我们都只是想寻找大海边的宁静。而她比我更像富有的海的女儿,从海里来一路抛撒着晶莹的水贝,叫我在后面跟着拾也拾不完。在想象中,她简直能洒脱得像随身携带的风缆,说走就走了,“完全不似以往出发那般计划周密兴师动众,甚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目的地是戈壁是沙漠是草原是山巅还是大海,你心中只有一个充满诱惑的悬念,就是寻找大自然绿荫如盖的拥抱……”

但“拥抱”不仍然是婴儿天真的期待和子宫温暖的眷恋吗——读到这里,《一个人的时候》的结尾,我突然想说,我有一个古怪的感觉,这个“你”——代词,更应该指代“词语”本身。语言也是子宫,后面的路都在语言的中途。它并不一定非走向理解,“过于看重沟通洽洽成了你的弱点”,还要当心,“苦心积虑设计”的旅行,即便是孤旅,它的目的性的追求说不定正是“毫无意义的逃亡”。

我喜欢你这达观自然的寻常女人。

也喜欢那个说“不理就不理”的扎黄辫的小女孩。

“不理就不理。”

我喜欢“不理就不理”,我禁不住说出来了,说出了扎小辫时的全部记忆。

无求,无怨,自品,自甘……小时候的自在哪里去了?我常常迎着他人的眼光走去,擦肩而过,心高兴得蹦蹦跳,那种应战的喜悦可以让我在草地上打好半天滚,野孩子,我居然认了。

你知道吗?就这句“不理就不理”,它唤醒的童趣和纯真足以让我吿别今天成熟的女性,包括我自己那种小心翼翼装束起来的过度防卫。

最后,我想说,当你在南国的月光下与强大会晤时,那小小的女孩,是强大;那浩瀚的海,却应该是孤独。孤独仍在独立的视野之外,却已可能被独立邂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海,每个人都只能走向自己的海,问题只在于走还是不走。

199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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