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逢故人
可不知道谁小时候才是山里头的兔子,如今长大了,便忘了么?魏伯拄着一根虬曲的柳木拐杖,一步一顿绕到屋后,苍老的声音和煦如春风,来的是阿青吧?
是呢,您老人家真是鹤发童颜,风姿未减。沈青青忙迎上前搀扶老人,您老慢慢走,小心这里有田埂。
嘿,我自家院子,地头上有什么还能不知道?魏伯虽是这样说,手里早将拐杖倚在一旁,握住沈青青伸过去的一双手,顺着她的手臂,一直探到她发顶,呵呵笑着,这二十多年不见,小丫头比屋前那株小枣树还高了。前些日子收到你的书信,晴僮给我念时,我一下就想起来了,那个二十年前往我这儿揪掉了多少花踏坏了多少草的顽皮丫头,可不就是你么?你和你那哥哥如今还熟络吗?怎么一个人住到白云村去了?
魏伯一口气问了许多,沈青青扶着他在石墩上坐下,正要答话,晴僮端着茶盘,蹬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一双大眼睛看看沈青青,又看看魏伯。
师父,这位娘子还很年轻呢!哪有您说的那般年长?
沈青青笑笑,摸了摸面颊,又捋一捋鬓边的碎发,这个么小晴僮,想必我生得面嫩些,显不出年纪。
魏伯哈哈一笑,抹一下眼睛,那一双眼浑浊无光,仿佛蒙尘的明珠:我老头子是看不到阿青的模样了,不过听这说话的声音、语气,再没错的!
对了,魏伯,我给你带了白果来。沈青青从篮子里拿出一颗银杏果,熟练地剥去外面成熟的果皮,转头唤晴僮,晴僮,去生炉子来,再取些去年的桂花酿。
晴僮挠了挠头,虽然他跟着魏伯的两三年间从未见过面前的娘子,不过她对魏伯的喜好和习惯可真熟悉,莫非当真是生得面嫩,实际上却是个年近三十的姑姑了?
晴僮蹬着小短腿去取炉子和酒器,魏伯端起精致的青瓷茶杯,呷了一口:前些日子收了些红枫上的秋霜,刚好满满一瓮,阿青啊,来尝尝这茶滋味可好?
魏伯的茶,哪里有不好的?沈青青轻抿一口,笑意忽地一顿,仍是二十年前一样的滋味,可惜
可惜什么?魏伯花白的胡须抖了抖,皱起眉。
可惜哥哥他,应该再没来喝过茶了吧?沈青青搁下茶杯,双手拢在膝头,抬头望向南边天际,他如今可忙得很呢。
魏伯展颜笑开,我还当什么?这个容易,我给你包些今年的新茶,有机会捎给那孩子,不就成了?
还是您考虑得周到。沈青青接过晴僮递来的小炉子,生起火,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魏伯,我给您剥白果吃。
剥去皮的银杏果送入燃得正旺的炉火中,不一会儿就噼啪作响,果仁的香味随着青烟一起飘出红泥的小炉。
晴僮踮着脚将绘有桂枝的白瓷酒盅在石几上摆好,斟上香甜的桂花酒,眨巴着眼睛看着吞吐着火舌的炉子。
沈青青用巴掌大的火钳夹出烤得裂开的银杏果,放在石几上晾凉,等凉透以后,顺着白色果壳上的裂口剥去硬壳,将飘着香气的果肉递到魏伯面前。
晴僮伸出小爪子也想拿一个,被魏伯一个栗子敲在额角上,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控诉:师父你一定是在假装看不见!
噗,谁会装作看不见?沈青青揉了揉他的额角,小晴僮,小孩子吃不得这个,就是大人也经不起多吃,这可怨不得魏伯打你,小孩子不吃疼不长记性。
晴僮撅起嘴,重重哼一声,一溜烟跑了。
哈哈,这孩子。魏伯嚼着烤熟的银杏果,一边呷着陈年桂花酿,耳边听着噼啪作响的柴火声,笑眯眯地道,阿青,别看这孩子现下人小鬼大,他师兄刚领他来的时候,怯生生的,说话蚊子叫一般,听起来就好可怜见的,谁知现在这样机灵,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还不是您这儿的山水养人?沈青青低眉。
魏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历,似乎一直孤身一人住在天平山坳中,每隔几年收养一个孤儿,种种花果,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他教养长大的那些孩子,不乏考上了科举入仕的,但更多的仍是留在平江城中,以养花为业。
哎呀,我这些年养了这许多孩子,却没一个像阿青你这样会说话的,这嘴甜的,可真是比桂花糖还甜。魏伯笑得眯起眼,晴僮啊,去把我前些日子做的桂花糖拿一瓮来给阿青带回去,她最爱这甜得发腻的东西了!
先前魏伯已给了我好些花,怎么好再拿您东西
你这孩子,我又不爱吃桂花糖,只是想着你爱吃,便年年做上一两瓮,想着你有朝一日再想起来看看我老头子的时候,也能高高兴兴地回去。魏伯叹口气,捋着花白的胡须笑起来,这一等呀,就等了我二十来年,差一点可就等不到喽。
沈青青红了眼眶,强笑道:怎会?魏伯一定会像屋前那些松柏一样长青的。
哈,那可不成老树精了?魏伯捋捋花白的胡须,脸上带着豁达的笑容,晴僮大约是最后一个了,我照顾不了他几年,到时候,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个顽皮孩子,还要劳你看顾几分。
我沈青青摇头。
小丫头,先别急着推辞。魏伯摇头,一双枯枝般的手按在石几上,慢慢地划拉,那些花儿,我都帮你安排好了。陆府花园的活儿我已经招呼过其他花匠,他们都会照应你几分。你要的那些萱草莲花,我过几日会差人送去陆府。
魏伯说着站起身,抬手准确地摸了摸她的额角,喃喃道:丫头,不管这二十年之间发生过什么,老头子我只希望你接下来能过得好。
一个曾经相识的人,凭空消失了二十年后又突然出现,这其中一定有许多故事吧?
好,我会记得魏伯的话。沈青青点头,扶着魏伯,将柳木拐杖交到他手中,老太君还等我回去吃饭呢,不打扰魏伯了。
那行,我如今老了,腿脚不便,就不送你了。魏伯抚摩着圆润的柳木杖头,面向沈青青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这才挪着缓慢的脚步走到花畦边,蹲下去触摸那些还在生长的花苗。